时间所限,其实是没有完篇的,不仅是写作时间,更是观展时间,感官还没有充分和展品产生共鸣,便不得不离开了。

我很想好好讲讲『痕迹之形』这组展品。


​ 引发我关于「交互性」之迷思的是这样一件事,我蹲伏在『无形之中』的瓷泥边沉思,伸出手指在泥面上手印间的空隙留痕。工作人员制止了我,告知我「(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起身,发觉触碰之处旁边还有一个脚印。

不可碰的陈列

陶瓷,即使最初作为人们每日与之打交道的器皿,一旦其成为艺术,往往不会给人带来「交互性」的体验。但刘建华的陶瓷作品似乎在另一个维度开启了「交互性」的大门。

1985年,刘建华「逃离」了将人、物精美地置于不可亵玩之远处的雕塑陶瓷。如果说雕塑陶瓷是一种,以作为器具的陶瓷呈现其上的,非其本己的形貌的话,他所创作的作品就致力于还原出环绕着人们的、在与人交互中产生意义的,物之为物的物性。『形而上器』似乎揭示并试图还原这样一种奇特的反转:虽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但人们往往以「谓之形而下者」的「器」作为形而上者的象征。

以此向度释读第一组作品『塔器』,它或许是理念的一种直观呈现:四方的展室,规矩而庄严;斜角的两处墙上,与背景为一体的两排瓷器遥望着中间的塔。塔亦是四方的,深蓝釉色的瓷器错落地依在向上收窄的塔身,将视觉引向穹顶——与塔、墙面一样,皓白而简洁,且分层次,视觉焦点消失在不可测的光亮中。此时观者方明白,自己所处的展室亦是「塔」的内部。

『塔器』的设计带来的一种,朴素的庄严、崇高感,不仅在于我们易理解的「瓷器、塔与天穹在文化中的象征意义」,更不容忽视的因素似乎是,它营造出一种疏离。观者入内首先感到,这不是他们熟悉的物。瓷器作为工艺品似乎是完满的:釉色饱满深邃,器型规整,观赏性的「美」如此现实;作为器具又是残缺的:完整的物形消解了,器皿被抽离出原本应属于的具象,以片段,截面,纯粹的「瓶口」「瓶颈」之概念出现。深邃的瓷、明亮的天、素白的墙,观者在其中几乎无法看到他们自己分毫。

形而上之器「无视」着观者,即便它纯精神性地与观者交流着,诉说着文化的、历史的、哲学的理念,其陈列本身仍给人一种疏离感。它们就其所展现出来的本身,是美的、庄严的、高大的。唯有墙边白瓷浮现出流变的观者之影,但瓷器「染色」而归于「塔」的行动,使得本来作为器皿的瓷器向观者言说着「不可碰」。

『塔器』述说着形而上者的一种性质:我们能够进入其中,却无法触及其本质。

触碰与意义

自交互与碰触的向度看,『无形之中』与『颜色』似乎是一组同『塔器』截然相反的艺术品:你愈成器,我愈原初;你愈精细,我愈粗糙;你愈不可碰,我愈可触碰。『颜色』定格了陶瓷(的原初形态)与人最密切,激烈的交互。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颜色』作为艺术品,它的艺术品之存在就是「人与物的交互」本身。而『无形之中』既是「交互」的前状态:即将去往工匠之手的瓷泥之堆砌,又是「交互」的现实呈现:撤展时,每个人将被允许取走一块瓷泥。若没有持存的必要性,我想『无形之中』必定是欢迎观者留痕的,正如其不取具形为蔽,朝向观者的敞开姿态。实际上,艺术家本人与众多的观者已然在其上留下指印。泥池的深不可测,与其说是一种遮蔽,不如说是一种建立在无限可能之上的坚实,而映着光亮的表面意喻着澄明。

『蔓延』是又一组切近观者的展品。铜铸的材质,树枝的肌理结节,相互呼应、观照的形式更像藤蔓或海草。令观者印象深刻之处在于,它被设计成可以触摸和足踏的,随处可见的形态。『形而上器』的布展是艺术家刘建华口中的「大海与集装箱」。『蔓延』用一种朴素的亲切感为集装箱之间的「公海」填充意义。瓷器的冷暖只是艺术家意欲表达的思想,场馆作为呈放意义的场域,本身也作为物切近人,与人交互。『蔓延』表达着最朴素的自然物与人交互的方式:人在触碰与踩踏之间感受到物的存在。它的设置得以使观者自觉与场所的交互,而非将展品,布景以外的场所视为不承载意义的背景。

『气体』与人的交互形式更加浪漫。它的陈设本身看似比『塔器』更肃穆,更加远离观者:黑色墙壁,不透光的门帘将观者与熟悉的,被「物」包围的世界隔断。一组静置于台面的瓷器,金属质地的陨石釉,将感官同作为器用之物的「瓷」隔断,冰冷而凝重。它较『塔器』的直白和多义显得更疏远,即使它表面上处于敞开状态,观者在触摸中也无法感受到与物本身发生了任何交互。

但假托金属之形的瓷器并不是可交互的本体。『气体』正如其名,以每30分钟喷涌而出的蒸汽与观者互动,气体才是它可交互的本质。涌出的蒸汽与观者在观看、体察的过程中已然习惯的,冰冷严肃的这件「艺术品本身」形成了全方面的张力:瓷是漆黑的,蒸汽是纯白的;瓷是静穆的,蒸汽是灵动的;瓷是坚实的,蒸汽是飘渺的;瓷是疏远的,蒸汽是亲近的。蒸汽的涌出改变了展览空间的物性。即使观者仍是静观蒸汽的溢出,它仍以最主动的方式同观者的肌肤与精神进行互动。刘建华将蒸汽这一简单、纯粹,生动,与人「息息」相关的物设置入精致的瓷器,使观者在挥拂蒸汽的互动中取回了意义,它将人们面对艺术品,无论是『气体』还是任何一件不可互动的艺术品,产生的「不可碰」之感消解了。

唯一一件在现实意义中不可碰的『1.2米』,却表现着另一种人与物最强烈的交互形式——拒斥。『1.2米』不是瓷器,并非我们熟知和切近的物,棘刺般的铁丝带给人一种反向的触碰感——尚未触碰,「触碰」的事实作为一种具体的虚无,已经坚实地形成在脑海,成为人畏惧的对象。

触碰以外

物与人交互的过程中,物所呈现的形态是流变的。物有多种与人发生联系的方式,对瓷器来说,一种特殊的交互方式是对观者的映照。

访谈中,刘建华对复旦哲院与「维特跟斯谈」说,『境象』这一作品「有一点互动性,带着一点理想」。诸多作品中,『境象』最为明确地欢迎着观者,表露着瓷的交互性。置身展室之内,注意力首先被引向「自我」——瓷器上的映像。接着,才是乌金釉的黢黑与光泽。『境象』持守其作为物之存在的方式是,它与观者仅仅是互动,而非包含的关系。釉面映出的人像朦胧,从中间一圈圈向外泛开。这样的「涟漪」既是「人」(观者)的气质,又是圆形瓷盘自陶土在旋转中被创作出来的方式,所自带的「物」气质。

光面釉瓷器作品中,更有意味的是『痕迹之形』,瓷器的强烈「自我」,与交互性在同一件作品中融合成新的喻体。布局暂且不表,每一件瓷器都以丰富的,抽象地比喻着历史的红釉肌理,替代了它们所象征的,考古过程中被发掘出来的,器物的历史痕迹。然而观者,出于一种旁观的欣赏,而非以自身介入「物」者,容易将保存于作品内部的肌理作为唯一的真实,而将他们眼中所见的「自我」的映像排除在意义之外。

『痕迹之形』并非一味述说,也非毫不述说。它与观者的「交互」在其形而上的意义之中能够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器物,器物承载的历史,是否是外乎我们的一种叙事?还是我们时时参与并发生交互的对象?『痕迹之形』以充分的纹理语言言说着历史,这种纹理并非只是封印在瓷器中的,过去的,更是在场的,实时的。它与观者以这样一种形式发生交互:不仅切裂了历史,切裂了器物,更切裂了观者的映像,切裂了「我们」。

映像,是否一定是光学性的交互?『白纸』以一种截然相反的方式映照出我们自身。它正如其名地表现了最寻常之物白纸的物性:均匀的素白,薄如蝉翼,脆弱,易皱褶。而当观者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一件瓷器,便会惊讶于它的纤薄,它边缘极肖似极精工的,纸的皱痕。

『白纸』的釉从不主动映照什么,但观者身处其面前定不会感到与之毫无干系。人本身是最「形而上」的动物,然而艺术的场域中,每件物都不是人所亲近的,熟悉的物。物转而表达着它的形而上之道。身处一个装满意义,充盈着美的空间,人却至多只能与其一二共鸣,余下的便低语着「不可碰」。『白纸』的沉默恰恰是对形而下之器的回归,它不表达什么,只是映照着观者的思索。它作为瓷器,承载精细工艺的事实,它不可碰触,同样庄严的陈设却使我们不像忽视每张白纸一样忽视它,而以「思」的态度正视白纸的物性和自我的意义。

我们追求「交互性」,不仅在于其能启发我们对艺术品与物关系的一种反思,而且在于,具有「交互性」的艺术是更重视观者的艺术。展品与思想的交互亦是自由的,透过『白纸』,乃至透过『形而上器』这一展览,我们能够充分地感受到意义并非挤占我们的思考,而是以留白的方式执起我们的思考。

作为一个学生评论者,我很感谢刘建华老师和鲁明军老师为我们做出的留白。


一个小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