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醒了,在被风吹得冰冷的大堤上睡到天明。

周围不像他心中盼望的那样毫无人烟。现在不是半夜,天空也没有他喜欢的鱼肚白。流浪汉是被太阳叫醒的。这个点,河边已经有了玩耍的孩子。买菜路过的老人,晾晒衣服的女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以为那就是看流浪汉的眼神。

他只是忘了自己在西装外面穿着破破烂烂的旧大衣,乌黑洁净的长发扎成一根像样的马尾,脸也刮得白白净净。唯独今天他最不像流浪汉。不像流浪汉的人反而会被那样看着。

但是他的心里还是一点都没变。收起摔坏的吉他,背着那个朴素的琴包从河堤上下来,朝巷子里走去,仍然走回他来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不是流浪汉,他有一间屋子一条狗,有一只常常盛不满的饭碗,有一个百无聊赖却怎么也过不完的生活。


流浪汉回来了,在麻雀也难逃脱的电线下行走,穿过城中最像寨子的楼房,挎着那里的人不认识的灰扑扑的琴包。他把包放在门口,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楼底下不起眼的一家店。

店里味道并不好闻,流浪汉一动不动地趴在台子上。不一会一碗螺蛳粉来了,专门为他多加了很多酸笋,他才坐起来,拼命地夹一筷子拼命地吸着,也不顾辣油溅在胸前的衣服上。或许他觉得星星点点的红色,最后会同积了几天的灰尘汗迹一起冲刷干净,然后再带走那件褪色汗衫的一点颜色。

吃完的空碗放在面前,流浪汉在店里的长凳上蜷缩着躺下了,直到老板用苍蝇拍轻轻拍打着把他叫起来。他以为老板是熟人,可是老板不待见他。拂开拳曲蓬乱的长发,流浪汉坐了起来,感觉汗衫领子上面那块胸脯被胡子扎得有点难过。起来了以后就拿上他的琴包出去了。

落魄地开门,落魄地放下背上的负重向铁杆床上轻轻一躺,今天就这么过去吧。

流浪汉累了,坐了一天,抱了一天吉他了。上午在街上,下午在景区,晚上在酒吧,没有几个人驻足侧耳,更没有几个人人掏钱。他有家,但是街上的所有人都称呼他是流浪汉;他不乞讨,但是比乞讨的人活的累。乞丐面前的盆空荡荡,可是他们背后罐子,包里的钱像是在嘲笑他,嘲笑这个只是被叫做流浪汉,实际上连流浪汉都不如的人。

他卸下琴包睡下了,可是背后的重量,肩上勒得难受的感觉,一点都没有消散。

他在自己的屋子里,睡觉也是蜷着的。


流浪汉面朝游客来往的街道,在一家音像店里唱着没人要听的民谣。他会唱的歌无法刺激匆匆过客的听觉,《成都》那样大红大紫的歌早就被那些人听腻了。他没有音色没有花样,只有那把烧火棍琴,从小陪了他许多年。

眼前熙熙攘攘的人们全都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有一个身影停了下来。流浪汉以为终于有人被他的琴声吸引,更加卖力地唱着,不料那个身影过来打断了他的演奏。那个人走过来,穿着前卫。他摘下面巾,现出了熟悉的面容,是流浪汉的大学同学,站了那么久,大概只是在确认面长发和胡茬下眼熟又陌生的,流浪汉似的那张面孔。

「隔着两条街,三天以后我有一场演出,来不来玩玩?」

名叫老胡的同学面无表情地听流浪汉弹了几首曲子,问他要不要参加自己乐队演出,在附近的livehouse。也许只是因为,曲子和流浪汉歌单上的有几首重合。流浪汉用迷惘的眼神看着他,弄不清老胡是什么用意,不过还是答应了。

于是流浪汉和酒吧老板请了假,跟着老胡去排练。到了地方,一群人弓着腰前后摇摆着,手中拨片飞快地击着琴弦,身上穿的是流浪汉不懂欣赏的潮流。看见来了新人,乐手们停下手中的操弄,故作友好地前来问候。

「你身上怎么有股味道?」

流浪汉眼中五颜六色的灯光黯淡下去。他后悔昨天吃了那玩螺蛳粉,后悔昨天因为和惯常一样的疲劳,没洗漱也没换衣服就直接倒头睡了下去。流浪汉看着那束比他更脏更乱的脏辫,心里却对自己感到深深的恶心、厌恶。

「是螺蛳粉啊,我小时候也吃过,不过就是不太喜欢。」

流浪汉听不进去了,他讨厌自己。老胡一个个介绍了乐队成员,和流浪汉说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可是流浪汉听不进去了。老胡让他露一手,流浪汉却说,自己不会弹电吉他。

「哦,这家伙以前是弹古典的,我还以为你毕业以后一定玩过电的了。」

流浪汉面如死灰。他以前会说话,会交朋友,还被大学里的女孩子夸过情商高,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流浪汉从小学的是古典,虽然一个奖也没有拿,但是笨拙地练习了很多年。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因为他把那些回忆曲、组曲、舞曲、索尔、泰雷加、巴里奥斯全都忘记了,只剩下每天混口饭吃的几个和弦指法,残留在被茧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指尖。

眼前的青年们露出失望的神色,三三两两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老胡说基础好的话电吉他很容易,希望流浪汉不要有压力,跟他练一天,演出的时候好好玩。

可是流浪汉听不进去。他只是点点头,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琴弦,随着一声音箱发出的尖啸,眼前的世界变得恍惚。记忆变得清晰时他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背着他那把千把块的烂琴。


流浪汉没有

流浪汉走上了大桥,车从他耳边不客气地呼啸着过去。桥上很空,流浪汉想起来夜已深了,他是这座城市最晚归家的人之一。他走到了桥的中间,望着云背后若隐若现的月亮,忽然想一了百了。

(待续)


一个小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