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黑夜,也有些地方是静悄悄的,就像入夜的台儿沟那样。

台儿沟夜里是不会到处点灯的,香雪在家也舍不得天天点着灯。她还想把人少的那些个小路的路灯熄一熄,路边会发彩色光的大字也用了好久才习惯。同学们有些会嗤嗤地笑她,有些只是因为她的单纯感到忍俊不禁。不过跟她最要好的女孩子从来不笑话她,倒觉得她有山里人面对生活的成熟,城里人身上很难得一见的。

香雪不懂这些事情,她虽然聪明,对于生活中的两个问题却还是摸不着头脑。一个问题是,这本书是什么意思,怎么读?第二个是,城里人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办?这两个问题在几年前跟她没有什么关系,那列火车来了以后她便在心中问自己。现在这两个问题是她的全部了。

不如说,就是那列火车带来了这两个问题。火车来了,她的生活就注定要被这两个问题转,她就注定要告别她活了十多年的台儿沟,注定要考大学,注定因为「北京话」上北京来,好听听真正的北京话是什么样。

后来她在火车上听人说,「北京话」讲的其实不算真正的北京话。正宗的北京话含混不清总是要吞字,而且北京人连笑起来都是「哈儿哈儿哈儿」的。来了北京,香雪总算搞清楚了,北京话才没有那么夸张,不会乱加儿化音,但是「北京话」讲的北京话可能真的不正宗。不过香雪也没有那个脑力搞清楚这些了。那之后她也没怎么见过那个乘务员。

不管是跟别人相处还是跟自己相处,香雪都觉得自己脑袋钝了很多。以前在台儿沟她算是最聪明,那些女孩子里唯一一个上学的,考了大学以后就更是,但是现在不是了。而且在城里人的眼里,香雪觉得自己变成了凤娇。以前她觉得凤娇天天想着男人,不太像这个年纪的女孩,现在城里人觉得她操心的东西也不像是少女该操心的。

第一个问题她快懂了。大学上了一年,她看了很多很多书,中国的外国的,因为第二个问题钻研不出结果,她就钻研第一个问题,每天写作看书。她喜欢读书写作,甚至还写起了诗,觉得诗那样的语言才配得上台儿沟的风景。似乎这种兴趣也是火车给她启蒙的,只不过她还不很懂「配乐诗朗诵」里前两个字到底该怎么办,那些乐曲有些她听不懂,有些觉得好听,但是像唱山歌那样用乐曲的旋律把诗唱出来,总是会牵出同学们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上北京的大学,让她的「北京话」已经比台儿沟的乡亲们标准得多了,甚至她回去也会被说是「北京话」了。

不过城里人在想什么,她还是不太明白。

香雪走在那条静悄悄的小路上。那里离学校近,点的灯不多,适合香雪这种正值青春却刚刚被启蒙了心灵的年轻姑娘来想想她自己的心事。这样的香雪,倒有点像城里人了。

香雪一个人只是低头走路。来了北京以后,她因为要弄懂的东西太多太多,不像以前那样对过日子得心应手了,所以发现自己跟别人交往谈天也生疏了起来。在学校里她几乎只是看书写字,吃食堂的时候老是抱着自己宿舍里的暖瓶,带到食堂去。暖瓶上还有几朵百合花。尽管她自己感觉没有铅笔盒上的马蹄莲美,但是是她台儿沟的爸妈和女孩子攒钱给她买的。暖瓶还有被子还有装了所有东西的大包她都不想丢掉。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个铅笔盒。考大学之前在公社学堂里多读了一年,在简陋的教室里晚上用功的时候,那个铅笔盒被她不小心弄的有点旧了,可是还是重要。她不怎么讲话,但是她跟铅笔盒讲话。不只是铅笔盒,那个跟她换铅笔盒的女孩子居然也来了北京。香雪在火车上又遇到了那个女孩子,从那以后她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女孩子在香雪十七岁的时候已经上了矿冶学院,所以是香雪的姐姐,名字里有个马蹄莲的莲,香雪叫她莲花的。这时香雪大学二年级刚开始的时候,女孩子已经在北京工作了,少读了一年书就毕业了。香雪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也不喜欢跟那些烫了弯弯头发的女孩子说话,虽然大多数女孩子只是爱美,心肠并不坏,香雪还是怕自己被她们笑话。不过她以前没那么多心事,现在有了,于是就找那个叫莲花的女孩子说话。

但是此刻香雪还是一个人的,孤零零地看着自己的脚走路。有些事情她也不太好跟莲花说,总觉得是自己的事情,说出去怪可笑的,也会打扰到人家。她自己一个人走路入了迷,带了一本书也不看了,就只是揣着。看着自己一步步往前走,影子在小路的水泥地上摇摆,慢慢走到河边,香雪觉得好像自己已经沉浸在这种简单的事情中了。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没有城里人的琐事,没有外语和外国学问缠着她有限的脑力不放,也没有笑话她的卷头发……但是她的心里波澜起伏,想的事情也不比这些简单。

不过下一刻,香雪便发现自己不是孤零零的。走到河边,她看到一对对年轻人互相搂着挽着,放着有些吵的音乐跳着交际舞。香雪这样的女孩子原本就不怎么理解城里人,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静悄悄的小世界,脑海中的台儿沟都消失了,她感到有些可惜又越想越气,体会到些被北京这样大城市的灯火冒犯的苦恼。

可是香雪在跳着舞的一对对男女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灯火不很亮,夜里两个青春的身影在角落里投入地练习着舞步。不过那两个身影长得又瘦又高,是两个男孩子。大山里来的香雪一开始感到困惑,感到不知所措,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可是看到四周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男学生练习跳舞,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突然明白了这便是青涩的,渴望爱而又懵懵懂懂,因为害臊而躲在城市的角落,又因为渴望着有一天能熟练得和女孩子跳舞而练习的男生们。香雪看到男生们的身影,第一次有些明白了城里人日夜思考的事情,明白了从前她绝不可能明白的事情。于是香雪忍俊不禁了。

香雪的突然开窍似乎又和她自己的心思有关。初来乍到的香雪,年轻姑娘的心灵刚刚被城市的复杂打开。大山里的十七年没有体会到的心情,也被那列火车启蒙了。尽管嘴上不说,看着那位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北京话」,她的心中是有些许波澜涌动的。而此刻她看到的熟悉的面孔,又和那位她说不上喜欢却又不讨厌的「北京话」重合了。香雪盯着看的男学生正被他不善打扮的同学搂着,此时带着惊讶和些许的羞涩转过头来。虽然身材高大,但因为长长黑黑的头发和藏在透明框眼镜的俊俏面容,以及白衬衫中裹着的瘦弱身板和文静气质,香雪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盯着看的男孩子居然十分可爱。这就是台儿沟人口中的「小白脸」吧,但是香雪一点也不觉得讨厌,甚至心里同样懵懵懂懂的那种不明所以,裹在雾里的心情也变得清晰了一点。

不过香雪仅仅只是一个初次感受到爱的姑娘,平日里的她甚至不敢和女孩子说话。当香雪的心中突然浮现出了十分陌生的情愫,她感到手足无措,感到自己离开台儿沟来到北京这些时日积累的经验,与在城市中以台儿沟姑娘特有的成熟作出的从容都跑丢了。香雪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像「北京话」的男学生,一时间完全不知道改做些什么,也不知道移开视线了。

然而香雪的生疏和手足无措居然给了她一次意想不到的主动。男学生的面颊因为方才投入的舞步和此刻青春的跃动有些泛红了,这种让人无所适从的脸红让他成为了更加手足无措的一方。男学生慌忙松开自己的舞伴,眼神笨拙地闪躲着。所以说,正是他对「恋爱」的概念有些了解,这种了解让他变得比香雪这样的姑娘敏感和害羞了。香雪对第一次怀有的感觉的确不知所措,但这一刻却是她的小小胜利。

北京城里初来乍到了一年多的,第一次体会所谓「恋爱」的香雪,连走路都只习惯盯着脚的香雪,在对自己的「胜利」全然不知的情况乘胜追击似的先开了口。

「您几位跳的是叫……交际舞吗?」

在北京的染罐里浸了一年,却没染像样的香雪在这样尴尬的时候,甚至很不合时宜地学了一句「北京话」来表示礼貌和尊敬。当然她刚刚说出嘴,就觉得不合适了。不过这样在别的女孩子看来笨拙到不可思议,对香雪却是鼓起十足勇气,十分大胆的缓解僵持氛围的行动更像是曾经常常说的「巩固革命胜利果实」。男孩子们突然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在轻快的音乐里有些人发笑,还有些像是在说些壮胆怂恿的话,结果香雪眼神对上的那个秀气的男学生抱头侧过了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似的。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问啊?」

香雪小心翼翼地道了歉,又像是大军后撤了。于是男生有了说话的机会,也到了不得不对香雪说话的时刻。

「不是的不是的……」那个男孩子终于开了腔,仍旧带着点脸红和不自然。「只是让你看到我们一群男生跳蛮不好意思。」

「挺不好意思……」

香雪思索了下又楞了楞,这倒不是因为心思又变得复杂难解了,不如说此刻香雪的心思简单了很多。她只是有那么点惊讶,看着长得很像「北京话」,还很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居然带着南方人的腔说着南方人的词儿。北方深山的台儿沟里出来的香雪,虽然听过很多次南方人讲话,凑这么近听次数倒不多,这么仔细而带有意识地听又是第一次了。

从前台儿沟的大家都爱听「北京话」,这天开始香雪却喜欢上了南方的音色,就像眼前的男学生一样文质彬彬的,不像北方人那样刚硬,讲的话也和老北京话十分两样,从来不吞字也不故作什么架势。

「不是北京话……」

香雪自言自语地嘀咕了起来。面对着香雪的城里人在这种情况下,大概都会被她一根弦的奇怪心思弄得一头雾水。自己很像北京人吗?莫非北京话之外的乡音会让人不习惯?这个男学生,假若不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听着了这话,兴许还可以轻飘飘地回答,干脆不回答,干脆将那种一头雾水表现出来也行。但是这一刻的男生,从跳舞被发现的一刻起,就是「打了败仗」的境地了,「外交」方面不表现好可不行。

「那个,您,我是上海人不是北京人……要是普通话讲的不好还请原谅。」

看起来像是“北京话”说的很好的男学生是有些慌神了。不过没有因为香雪的话感觉莫名其妙,却是关注着自己普通话好不好的这一点,倒是很符合他看着十分谦虚的学生气。不过谈到家乡的话题可真是有战略意义的前进。

「我,我是台儿沟来的!」

香雪长到上学的年纪,才知道台儿沟是哪个县哪个城市的。这时候因着对台儿沟单纯的爱,她仍旧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是台儿沟人。实际上,当香雪对她只知道自己的小山沟感到难为情的时候,从小生长在城里的人,心里在为自己没法报出自己在哪个区感到遗憾。当然,尤其是那些没法喊出「朝阳」、「东单」这样响亮名字的,北京以外的人们。所以城里人有些时候对香雪和她的「台儿沟」感到羡慕和敬佩。

香雪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日夜生活的小山沟,那个在她心里有些神圣地位的名字,说罢她又有些后悔了,然而并不是因为她很懂得互报家门的微妙感觉,也不是担心眼前的男生因为她来自小山沟就对她印象不好。只是她怕男生因为不知道台儿沟的名字,把她爱的台儿沟想成了一个不美丽,甚至不堪的地方,怕她爱的台儿沟在别人心里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台儿沟,听上去真是个很美的地方呢。」

实际上,这位瘦瘦弱弱,没有说着「北京话」的男学生,这一刻就算是把香雪心里的一切好印象都俘获了。

所以香雪若是因为心头的激动而说不出话,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这一刻的香雪,把对台儿沟的美统统像瀑布一样,在眼前人的面前倾泻了下来。「台儿沟真的很美!台儿沟,台儿沟的小溪会唱歌,台儿沟的山有包容下一切的胸怀,台儿沟的月亮会听你讲话,台儿沟……」

名叫台儿沟的瀑布就这么对着月亮,流进了月下人的心里。

「今晚的月色也很美。」只是这么听香雪说着,月下的男生将目光移向了天上的月亮。香雪也跟着一起望向月亮,仿佛从那里可以和台儿沟望月的人目光相通似的。

(待续)


一个小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