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不变的朝阳,从看不见的地平线下升起。晨曦掠过草木,穿过街巷,抚过窗棂,唤醒了混凝土森林的一隅。

遍历沧桑的夕阳,自俯瞰众生的天穹缓缓落下,无力地消失在钢铁森林的背后。温暖的夕照,染不红世界寂静的角落。

“早上好,蓝月玢。现在是2119年5月20日,星期五。北京时间6时26分。您已从睡眠中醒来,持续时间:7小时41分钟05秒,REM睡眠:1小时28分钟37秒,睡眠质量良好。建议活动:饮水,伸展,散步——”

“停。”耳边日复一日的声音戛然而止,睡袋应声打开。环顾四周,第一眼看到的,是系统默认的粉红色少女房间。

但我不喜欢。“清空吧。”

粉饰褪去,入户式睡眠胶囊露出冰冷光滑的白灰色内壁。“帮我选一个主题吧。”很快,虚幻与现实融为一体,家居陈设再次出现。只是这次,过于真实的墙壁有些裂痕,剥离的墙皮下露出大片的水泥。灶台,衣橱和床铺一同挤在狭小的房间里。

“我喜欢。”

我睁开朦胧的睡眼,穿着衣服,从床上爬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大开的门窗映入眼帘。

“呦,玉英,侬醒哉。吾看侬昨日帮媳妇张罗到老老晚,今朝没起大早。”隔壁张师傅路过,推开门帘。

“对的,早上厢男人没喊吾哇。媳妇要生快哉。勿晓得是男小囡还是女小囡哇。”我笑着回应。

“吃力哇。吾帮侬去老虎灶打哉点热水,放了个嗒。”

“谢谢侬,上班当心点。”心里暖洋洋的,我说。

目送邻居下楼,我拿起扫帚走到门外。水泥栏杆外仍是熟悉的景象,狭窄的楼道里一户挨着一户,天井中阳光艰难地穿过层层晾晒的衣物和被褥。大清早没有人家做饭,颇有些冷清。

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没有一丝虚浮的,筒子楼。

离开睡眠胶囊,小小的家剩下的那一点,就都在手边了:随手唤出的屏幕,一张小桌子,一台万能的光波料理机,整个地面都是坐垫。和现实融为一体的,名字早已经不提的几种虚拟技术,无处不在。

我磕磕巴巴地拉起手风琴。这是百年前的乐器,现在几乎绝迹了。

一出门,如梦似幻的世界铺天盖地地袭来。空气中,是无处不在的电信号,为整个世界供电。虚假的蓝天下,是一根根入云的巨柱。仔细看,柱子表面巨幕下,是密密麻麻的住户。巨柱围在一起,脚下是可怜的一点人工绿地。我们形象地称它为:筒子楼。

钻进电梯胶囊,巨大的加速度下,我被看不见的力场牢牢握住,很快到了巨柱底部。千篇一律的美貌男女,皮囊下不知有没有灵魂。新闻和信息如潮水般涌进眼睛,这是视网膜投影。但是衰落的社交媒体里,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发来问候。

“现实生活中,我本就不认识什么人。”

密密麻麻的人流,压得我喘不过气。22世纪,人口爆炸的世界,一切用地都精打细算。每个人是芯片上的针脚,一辈子就在圈定的几个房间里,推动社会的进步。人们的精神生活只是自娱自乐。如果我想要个男友,不论是影像还是触感,一切都可以靠睡眠胶囊模拟。

人们被压缩在一个个筒里,生活却没有交集,就像互相排斥的电荷。

我提起挎包,向里面塞了一把票,走向喧闹的城市。千篇一律的楼房,从流水线上下来,一排排放在每条街边。劳动布仍然时兴,为人流画上了蓝灰的颜色。放眼望去,大街,楼房,马路……组成了这个黯淡的世界。

不过灰暗的背景下,卖菜的与上班的唠着嗑,弄堂里洗衣服的阿姨笑着向我问好。“宋阿姨,要抱孙子哉,真个早个。啥辰光请阿拉吃饭?”

“今朝,哪亨。我带哉猪肉票,买肉夜里烧菜哩。”

买了一圈菜回家,楼底下放着新缝的被子。拿出针线,我给孩子的新衣又添了几针。坐在楼底的台阶上,淘米,洗菜……不想筒子楼的夹缝里,也氤氲着岁月静好的感觉。

来到另一座筒子楼,一个冷冰冰的大厅,厅里摆放着似真似假的几株植物。甜腻的女声引导我坐在一台机器上。

“欢迎使用Paeteritum。”

这其实是学校的活动,当然没有其他学生和我一起参加。我不禁想起了早已消亡的一个词,“同学”。如果我有同学,我的青春会是什么色彩呢。

面前的机器,凝聚了人类社会最新的科技成果。2045年以来,量子计算机的广泛应用,促成了“云数据”的诞生。人类所有的知识被发射到大气,在云的上空真正地建立起了“云端大数据”。2090年,人类基因组计划的100周年,生物学界开放了一项高度机密的技术,使得人类可能在体内数以万亿级的遗传分子中发现先祖的痕迹。

这两项技术的结合,就是眼前的Paeteritum,一台可以读取基因记忆,投影过去的设备。这种体验,与时间穿越有着惊人的相似。

“用户名,蓝月玢,2087年8月9日生,年龄31岁。”

我将头伸进机器,手臂静脉暴露在一旁冰冷的液体中。眼前如走马灯,展示出地球的第一个生物大分子,单细胞生物,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白垩纪的恐龙灭绝……从南方古猿到智人……良渚文化……金戈铁马的战国……男耕女织的家庭……民国逃荒的难民……百年前的筒子楼……筒子楼这个词,居然来自百年前的东方。我看到了早晨别具一格的房间,剥离的墙皮,一半铺着瓷砖,橱柜里一大半的蓝灰色间夹着花布衫。旁边的缝纫机还咬着一块漂亮的“的确良”……

我从现实中脱离,在虚拟中醒来,看到无比灿烂的阳光照亮灰暗破旧的老房子,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呼唤。

“呦,玉英,侬醒哉。”

傍晚的太阳,褪去正午的骄烈,也不似早晨那般明媚轻盈。柔和的日光泛着酒红,整座楼的灯光都未亮。虽是不舍得开,但人们沉浸在夕照下,同样不忍开灯。于是筒子楼里的居民,一齐目送着夕阳在一片砖石和混凝土的森林后消失。

于是狭窄的楼道里,人们点起炉子炒菜。一时间油盐交错,酱醋飞溅,在狭小的过道里上演了时代独有的协奏曲。

“蓝师傅,今朝请客哇,畀侬一张桌子两条板凳啊要。”

“哦,真个谢谢哉!”丈夫帮厨,我操着从来没有用过的,名为炒锅的厨具,却和我的五世祖母玉英一样娴熟自如。

很快,一桌菜齐备了,赤的酱,绿的叶,一件件艺术品摆在桌上,让人目不暇接。从小到大吃的合成食物,纵使能调出百色百味,也比不上这些简单温馨的菜肴。

“哪亨呆哉,吃饭哉!”

“啊……好的。

“侬哪亨讲普通闲话哉,像只小姑娘,开心煞快哉哇。”一桌邻居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拉唱支歌吧,玉英是音乐老师哇!”我拿起床边的一架手风琴,这美妙而古典的乐器。乐声伴着搪瓷碰撞的轻鸣,传向一百多年后,传向永恒的天边。

电灯,煤灯,点亮了筒子楼的夜晚。觥筹交错,我讶异于百年前生活的幸福美满,在这今天看来几乎赤贫的岁月里,人们过着精神生活充实的每一天。虽然饿着肚子,但是他人的善良填饱了内心,给人坚实,好不空虚的力量去生活,去面对社会的发展,面对更好的明天。

“蓝师傅,侬格媳妇在医院里厢生哉!”我和丈夫赶忙放下碗筷,欣喜若狂地奔出灯火通明的筒子楼……

1979年5月20日夜,我的小孙子出生了。

1979年5月20日夜,我的曾祖父出生了。

就在我的亲眼见证下。我的高祖母生产时,比这个时代,我30出头的少女年龄还要年轻。

“基因记忆读取结束,时长:12小时31分钟24秒,感谢您的使用。”

我恋恋不舍地回到现实世界,身旁的一切,视网膜上迫不及待向我倾泻的消息,都变得索然无味。

我回到自己住的筒子楼,感到这巨大精细的建筑,形似筒,但是和过去的筒子楼截然不同。夜晚如白昼般明亮,但无人能分辨出万家灯火。我的时代,因为信息技术的高度发展,人与人之间早已失去了联系,就连筒子楼里密密麻麻的住户之间,也不存在邻居的说法。

同样是拥挤的时代,过去的筒子楼,那幢不加修饰的建筑,摇摇欲坠的房屋,现在想来是如此温馨。

“欢迎回来,蓝月玢,现在是2119年5月20日星期五,北京时间21时59分,是否进入睡眠模式?”

我不加理会,直接关闭了语音助手,睡在眼前虚拟的破旧房屋里,熄灭了灯。

在这床温暖的被褥中,我想头一回不依靠科技,自然地入睡。

完。


一个小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