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1970年夏天,大学生“我”回到海边的故乡度假。和友人“鼠”在“Jay’sBar”里“仿佛中邪一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那个夏天喝的酒能装满25米的泳池”。在这无聊夏日中的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没有小指的女孩,并逐渐和她亲密起来……

風の歌

那时我没有写伟大小说的打算,也没有写让人感动的东西的愿望。我只是想在那里建造一个能使自己心怀释然的住起来舒服的房间——为了能救助自己。同时想到,但愿也能成为使别人心怀释然的住起来舒服的场所。

别人怎么看待我我是不大清楚,但如今想来,我觉得自己是将贴裹在语言周身的各种赘物冲洗干净……洗去汗斑冲掉污垢,使其一丝不挂,然后再排列好,抛出去。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

说到底,写文章并非自我诊治的手段,充其量不过是自我疗养的一种小小的尝试。

问题是,直言不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讳,直率的言语越是遁入黑暗的深处。

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

心情抑郁的人只能做抑郁的梦,要是更加抑郁,连梦都不做的。

七十九年来所怀有的梦,便如同落在柏油路上的夏日阵雨一样悄然逝去,了无遗痕。

我在记事簿的正中画一条直线,左侧记载所得,右侧记载所失——失却的、毁掉的、早已抛弃的、付诸牺牲的、辜负的……但我没有坚持写到最后。

我们要力图认识的对象和实际认识的对象之间,总是横陈着一道深渊,无论用怎样长的尺都无法完全测量其深度。

山羊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只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处走个不停。而那只金表却重得出奇,而且坏了不能走。这时兔子朋友赶来说道:“喂小羊,干嘛总是挂着那只动都不动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没用,不是吗?”“重是重,”山羊说,“不过早已习惯了,重也好,坏了也好。”

假如不能表达什么,就等于并不存在,懂吗?

在别人家里醒来,我总有一种感觉,就好像给人把别的灵魂硬是塞进别的躯体里似的。

假如活着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该有多好!

谈论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年纪轻轻便死去的女郎。她们由于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华。

相反,苟活于世的我们却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增加着年龄。我甚至时常觉得每隔一小时便长了一岁。而可怕的是,这是千真万确的。

柔和的南风送来海水的馨香和柏油路面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体的温存,过时的摇滚乐,刚刚洗过的无袖衫,在游泳池更衣室吸烟时的甘美,稍纵即逝的预感——一幕幕永无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梦。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时来着?),那梦便一去杳然,再也不曾光临。

由此之故,我用啤酒和香烟把即将在时间的积水潭中昏昏欲睡的意识踢打起来,同时续写这篇文字。我洗了不知多少次热水淋浴,一天刮两回胡须,周而复始地听旧唱片,此时此刻,落后于时代的彼得、波罗和玛丽就在我背后唱道:

“再也无须前思后想,一切岂非已然过往。”

无论什么样的坟墓都自有意义,就是说它告诉人们,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迟早有一死。

人生是空的,但当然有救,因为在其开始之时并非完全空空如也,而是我们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无所不用其极地将其磨损以至彻底掏空的。

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在时间中彷徨,从宇宙诞生直到死亡的时间里。所以我们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只是风。

然而,倘若我们一年四季都喋喋不休,而且喋喋不休的无不真实,那么真实的价值势必荡然无存。

好久没有感觉出夏日的气息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接触,洗发水的柠檬味儿,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

然而,这一切宛如挪动过的复写纸,无不同原有位置有着少许然而无可挽回的差异。

一切都将一去杳然,任何人都无法将其捕获。我们便是这样活着。

那位左手只有四个手指的女孩,我再未见过。冬天我回来时,她已辞去唱片店的工作,宿舍也退了,在人的洪流与时间的长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夏天回去,我便经常走那条同她一起走过的路,坐在仓库石阶上一个人眼望大海。想哭的时候却偏偏出不来眼泪,每每如此。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我从周围草地采来沾有灰尘的野蔷薇,对着墓双手合十,然后坐下来吸烟。在五月温存的阳光里,我觉得生与死都同样闲适而平和。我仰面躺下,谛听云雀的吟唱,听了几个小时。

谛听风吟

这是一本很适合夏天读的书,篇幅不长,短暂而美好。夏日正盛时读了一遍,觉得似懂又似非懂。于是夏天结束时又读了一遍,酷热蒸腾着《风》中港口的海水,于转凉之时凝作晶莹的水雾,折射着百色的光芒,氤氲在心中。当然,我这样的人或许不会有懂的时候,也许《风》如它的名字稍纵即逝。只是风带来的感触,不可能尽数带走。

第一遍读的时候,是得到。夏日之门轻启,海港的碧波拍在炽热的心上,令人感叹《风》的和声和夏日的旋律贴合的如此紧密。“我”与“鼠”,与女孩的记忆,是夏日极乐的记忆。每每打开杰氏酒吧的门,漫步在海港与女孩享受着可遇而不可求的邂逅,慵懒的生活画卷就添上了多彩的一笔。《风》凭借着港口,酒吧,加州女孩,电台……这些自然直白的意向,不加修饰地涂抹惬意缓慢的基调。

《且听风吟》给人提供了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让人不禁联想到正是村上笔下,美好而朦胧的“小确幸”。回忆,叙述与艺术渲染式的电台节目,生活片段穿插的行文,不紧不慢地勾勒出轻松生活的真实。当然,若是终日无所事事,并不是《且听风吟》中的真实。

又一个夏日唱响了终止的小节。再读《风》之时,书中一切关于逝去的旋律皆与忧伤的心音产生了共鸣。美好的短促和已逝,是且听风吟的真实之一。《风》的短暂,是包含“我”回忆的短短几天。外婆走得轻松,如炙热柏油上蒸发的水滴;“鼠”携着放荡不羁的岁月与我告别,记忆中的杰氏酒吧随着岁月变迁;《加利福尼亚女孩》唱片的主人消失了,三个女友已成过往;与左手只有四指的女孩,也在温情的日子消散后,于时间长河中悄悄擦肩而过。

“我”的青春最终随着风中的歌谣成为回忆,美好过后面对的是现实中的家庭,工作,心中忘却不掉的感伤。我的夏日同样抛弃了繁忙,有意无意地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投身理想中的美好生活。当然,这样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纵情过后也就听懂了《风》的呼啸。快乐只是一隅风景,忙碌与奔波才是必经的长路。生活的真实,也就蕴含其中,一切都随风离去。

《且听风吟》的真实其二,在于它的距离感。书中有言,我们力图认识的事物与真实总是隔着一道深渊。生活的尺度和距离感,是真实的必要属性,也是《风》的鲜明特点。譬如,不似村上日后的作品《挪威的森林》,对于情欲一物,虽出现在回忆,但在《风》短暂的几天中显得十分克制。“我”从与女人无谓的攀谈中迅速抽身,遇见倒在地上的女孩时小心守护一夜。相处到了最为甜蜜之时,面对无法交合的事实也坦然接受。甚至仅从与碰见女孩的第一夜,守候其睡眠时的谨慎,面对裸体不为所动这一角度,便能看出名为克制的距离感。

距离产生了《风》独特的美,这一距离感不仅仅是“我”与女孩与爱情的距离。距离在《风》中的含义,大概是现实生活与理想化的美好之间的距离。“我”的青春与二十九岁之后的现实存在着距离,“鼠”的生活与他理想主义的小说有着差异的距离。我心血来潮,寻求唱片主人的女孩,线索却在中途断开,因浩渺人群拉开的距离产生缺憾。

人们追求的美好,幸福,同自己琐碎烦躁的生活中,隔着时间,空间,金钱,认知差别,人情世故……可是正是这段距离,赋予了人们活着的实感。距离即是真实,真实即是生活。就像我的,我们的,一个又一个逝去的夏天,同开始时,心血来潮在一片白纸上描绘的那样,隔着不小的距离。

真实是缺憾,还是美呢?两者都是。正因为真实美丽,也往往意味着缺憾,所以缺憾也成为了美。缺憾酿出了了咀嚼记忆时苦涩后的回甘,造就了名为独一无二的精彩,唤起了人们丰富多彩的情感,铸就了人们擦干眼泪继续前行的路标。每一个夏天,都是不可复制的,即使是颓废,也有着放下工作品味闲暇的收获。《且听风吟》的吸引力在于没有空中楼阁,每一种美好的意向皆令人心生向往。但它想重点传达的美丽正是真实。真实意味着缺憾和不可复制,尽管是小说,避免了套路和模板,自陈旧的文学体系中吹出的一阵清风,其必然带来巨大的真实美。

真实,的确可以解释为学潮背景下,一代希望渺茫,纵情的日本青年的生活图景。但我更愿意抛开人尽皆知的真实,体会《风》独一无二的节奏。村上写小说的初衷并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自己的生活,并希望传达到一种令他人更好生活的意境。我想我读书,并没有什么功利,也没有高超的鉴赏力。我也是为了自己的生活,为了“好看”,为了净化心灵。毕竟《风》带给我的,也是怀有缺憾却独一无二,真实的夏天。

終。


一个小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