Ⅶ.潜伏

失去一条腿,对“威廉”并不意味着什么。

得到一条腿,对艾萨克博士,也不意味着什么。

他生来有腿,也本应有腿。

联合体中的每个人,都以为艾萨克博士将会一蹶不振。可他们看到了一条完好的右腿。他们认为,艾萨克博士有神力。

艾萨克博士仅仅是沉默着。

他当然不能说出去。

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克隆人是人吗?

生活还要继续。艾萨克博士仍旧在那块纳米材料的玻璃板上写字。他虽是二十二世纪的科学家,却仍有古典科学家的风范。他不习惯用语音录入,仍用那支触屏笔。说话的速度,能让许多严谨重要的信息被忽略。写字的体悟,让他的思维升华。

他保存了手稿,匆匆进入冬眠。

心老了?也许。

反正躯体可以更换,更换的代价不值得关心。

他忘记了他的克隆体。

当他想起一直被无视的克隆体,对他的神性有所顾忌时,液氮已渐渐充满了他的大脑…


“威廉”第一次成为威廉。

艾萨克博士将近六十岁了,威廉此刻,仅仅二十五岁。

虽然,他的体细胞,理论上七十五岁。

艾萨克博士总是用那块玻璃写字。但威廉不知道,那其实是台电脑。艾萨克的智慧,在电脑中储存着的智慧,比这块拥有纳米隐形电路的“玻璃”本身体现的智慧更多。

那块玻璃的智慧相较下不值一提。

威廉愈思考愈是绝望。他在眼前这块囚禁他十年的玻璃上拳打脚踢。

他累了,倦了。

不过他的生命靠身上的循环宇宙服维持,不用担心什么。

可担心的什么也没有。

威廉愤恨地一掌击去,在玻璃上留下清晰的掌印,泪水模糊双眼。

流泪似乎只是官能性的。

但这时,掌印渐渐点亮,光流入玻璃上印着的每道指纹。

威廉二十五年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尽管那笑容更像艾萨克博士道貌岸然的微笑。

不过原因不在他。他的基因是艾萨克的,他的表情是向他学的。

眼前的屏幕大亮,威廉对此并不陌生。这是他十年来唯一面对的东西。

虽然所见的每一个字符都是反的,不过那些字符,从印入威廉大脑的第一刻,就是反的。

他几乎认得操作界面的每一个字。包括艾萨克潦草的手书。

但他无法站起来,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似乎够不到屏幕的上方。

此时神性的大脑帮他找到了关闭重力的按键。

飞船不似古代的书房那样凌乱,唯一的物品只是器械和这台电脑。

纳米玻璃,可以说极不智慧。它的传感灵敏度很强,在背面都可操作,只是极费力气。

费力气似乎是威廉最大的障碍。他的手没有使过力气,肌肉几乎处于未发育状态。

但是不要紧。因为艾萨克博士给自己设定的冬眠时间,是十年。

威廉无法与外界沟通。艾萨克博士的冬眠经过登记,私人飞船已经泊入大船,切断了网络。

太空中,互联网的维持不是易事。舰队联合体中不成问题,尽管无线电传输,在宇宙中少有能量衰减,但各种波形的干扰却耗费能源。

在奥尔特星云,他们与地球的联络,仅能借助恒星。

尽管浪费能源是忌讳之事,但在这个小单位上,电力没有被切断。

毕竟这电力,维持着艾萨克博士神性大脑的冬眠。

以及电脑的运转。

威廉没有网络,只得专注于寄存器中的知识,海量的知识。

艾萨克博士的科研成果,他一个字也读不懂。但他有足足十年时间,有强大的资料库,供他细细咀嚼那些知识。

十年?常人就算一万年,也看不懂艾萨克博士的手稿。

不过别忘了,他的大脑,是“威廉·艾萨克”。


十年的时间,使他成为艾萨克博士第二。他的双臂,也在一次次撞击般的点击屏幕中,变得强壮无比。

不仅这些,他的大脑还觉察出一些重要的东西,艾萨克居然没有想到的东西。

那块纳米玻璃的分子,以一种强制的方式禁锢在一起。可其牢不可破的元素,半衰期仅有三十年。三十年一过,这块玻璃便会半数成为普通的玻璃,于悄无声息之中。

艾萨克对克隆人的兴奋和冲动,使他在未经仔细研究的情况下,便将这种材料投入使用,制成了这块“坚不可摧”的玻璃。

还剩十年。

艾萨克冬眠的最后一天,威廉奇迹般地用一条腿站了起来,并开启了飞船的重力。

Ⅷ.偿还

艾萨克醒了。他的躯体一点都没变,渐渐地从液氮的冰冷中复苏。

威廉看上去相较十年前模样未改,没有东西能加速他的衰老。他的一切,都由身上的宇宙服维持。

威廉没有胡子。艾萨克回忆起来,他自己的胡子还是靠激素养出来的。

但威廉的眼眸,蓝色的眼眸中,多了智慧和坚定。坚定的仇恨。

还有十年。

可是,这十年对两人来说,都是噩梦般的十年。

艾萨克博士继续工作者,日夜操劳,马不停蹄。

但神一般的艾萨克之脑开始衰老,将一个重要的方程解错了。

夜深人静,威廉于无声中改掉了那个错误的结果。

威廉的脑细胞,理论上应当比艾萨克老二十五年。艾萨克的两次跨越时间,都将他留在原地,于时间长河中缓缓独行。

可艾萨克错了。他提供的细胞,被错选了生殖细胞。精子改写为卵子,最终结果仍是完全相同。

只是基因没有年龄。


艾萨克博士继续走向衰老。第二年,因为过度劳累,他出现了中毒性肝病。

若是六十岁就必须休息,接受治疗,他不能容忍。

同宇宙射线,放射性物质打交道的他,得的病也不一定治得好。

于是他再次进入了隔壁的透明舱室。

隔“壁”。

威廉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看了看自己强壮起来的双臂,想起了与玻璃屏幕间的次次撞击。

但舱里的许多东西需要密钥,包括大门。

杀了艾萨克,将永世被困于一方小小的飞船。

何况自己没有能力威胁艾萨克。尽管自己在艾萨克的眼中不值一提,但自己与艾萨克相同的一切,被视为潜在的威胁。威胁到人类存在的非人,即为猛兽。

对待猛兽,人类往往全副武装。

艾萨克博士进入了舱室。他的身上无形地藏有威廉无法对抗的武器。

手中持有的,是取下威廉健康脏器的仪器。

威廉没有胜算。

如果自己死了,艾萨克会借着这具年轻完好的躯体获得新生。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

忍耐。

在无菌的环境中,艾萨克博士动了手术,将威廉三分之二的健康肝脏移植到自己身上。


三天后,威廉醒了。

“人没有治愈自己的可能,就随意从他人身上掠夺。这样的人类,才是野兽。”

任艾萨克博士摆布的威廉,无法将这样的想法说出来。

“肝脏会重生,尽管和原来的功能还是有区别。”

“是吗。”

“知道我为什么不割全肝吗?”

“希望我活着。”

“因为你,还有用。”

无菌环境中生存,什么也不用消化。不割全肝真是仁慈。

失算,或者愚蠢,绝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大概。


两年后,艾萨克博士得了尿毒症。

他不假思索,割去威廉的一个肾。

又过了两年,艾萨克博士历经了一场事故。飞船接泊时,他的左腿被吸了进去,生生压碎。

威廉首次见到真正痛苦不堪,咬牙切齿的艾萨克博士。

艾萨克博士给自己通了麻醉液。“神经还有活性,方便移植,也好。”

“你还真是命运多舛呢。”

“不是我,是你。”艾萨克的笑,是淡然却极度诡异的笑。


三天后,威廉在无菌玻璃舱中醒来。

只剩半截人。

“庆幸吧,需要的不是右腿,不然我会考虑把你处理掉。”

“……”

“……”

“你说过,我也是威廉·艾萨克,如我所愿。”

“怎么了。”

“那么,威廉·艾萨克,是人类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最后一年,威廉对艾萨克博士的仇恨,仍未达到饱和。

人类看不透艾萨克博士,当艾萨克博士在屏幕上作着演说,露出他招牌性的微笑时,全世界的掌声从扬声器——振动的飞船舱室本身中传出来。

威廉将拳头打在玻璃上,纳米材料好似纹丝不动。

他不敢确认自己是否失算,因此在最后一刻,收住了自己的力量。

艾萨克博士对着屏幕中的科学家,各都市中翘首仰望的人们,鞠了一躬。

威廉望着玻璃屏幕上的时间。2184年12月31日23时02分05秒。

上帝真的会安排得那么巧吗?

威廉不记得自己自何时被囚禁在这间密室中,不过他可以查阅艾萨克博士的日志。

其实也没有那么巧,他只在这间囚室中被紧闭了26年。

但这块“玻璃”,制于2155年的新年。

还是那么巧。

艾萨克博士突然推开飞船舱门进来。这回,又是为什么呢?

他的宇航服被切开,右臂俨然暴露在太空中。

威廉在心中祈祷,紧盯着外面的时刻一分一秒地走动。


一小时后,艾萨克博士准备好了手术用具,朝着威廉的舱室看过来。

“为了保证神经的活性,我准备使用原始的手术方式。”

“说的真轻松啊,就好像威廉·艾萨克没有痛觉,不是人类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意象天开。”

“……”

“威廉·艾萨克的活体器官培养皿,居然认为自己是人类。”

“……”

“哈哈哈哈哈哈——真心将自己当作威廉·艾萨克了。克隆体为什么会认为,自己的思想和大脑能与真正的威廉·艾萨克相提并论?你是我创造出来的,只需要服从我的安排。不用进行那些无谓的思考了。”

“……”

“为我的失态感到抱歉。我决定了,这次将你脑干以外的脑组织一并切除,这样就再也不会产生那些无谓的思想了,毕竟给克隆人注入知识,是我做的一件完全无谓的蠢事。你不会拥有人格,也不可能拥有……今后我也不用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耻了,你再也不需要进行那些思考——哈哈哈哈哈哈哈——”

威廉以积攒数年的全身力量,撞向面前的玻璃——

玻璃应声碎裂——

威廉紧闭的眼帘上淌过鲜血,没有感受到头顶血流如注的疼痛——

没有看到艾萨克被飞来的玻璃碎片刺中额头——

也没有看到艾萨克一生首次露出的惊愕表情——

威廉用尽最后的力量向前爬取,将麻醉管深深刺入艾萨克的脊柱……

(待续)


一个小透明